吴韵长歌 | 最好的礼物
近年来，有一个词语比较流行——“斜杠青年”，指的是一群不再满足于“专一职业”的生活方式，而选择拥有多重职业和身份的多元生活的人群。想到我那勤劳善良的父母，想想他们那坚韧而辛苦的一生，才真是标标准准的“斜杠”。父亲少时家贫，只读了三四年书就辍学了，不同于伯伯叔叔们或工作或参军早早离开家乡，父亲一直在乡下务农。父亲做过生产队长，身先士卒是必须的。母亲时常提起一个她到现在都念念不忘的细节：一开春就要下田，水还是冰冰冷的，你爸爸第一个下去。他要是不动，别人都看着呢！我不知道父亲的老寒腿是否那时落下的病根，一到冬天总说右腿冰冷刺骨。记得我才刚懂事的时候，家里就偷偷搞起了副业——编草帘子卖。记忆中，粗糙简陋的木架子搁在家里最进深的猪圈边，门口挂着帘子，非常隐蔽。父母亲忙完了一天的劳作，就坐在架子前，以稻草为经草绳为纬，一行一行地编织。一灯如豆，暗影重重，双手在架子上灵活而机械地飞舞，间或压低了声音交谈几句。小小的我们会站在一旁，懂事地帮父母添稻草，以使他们编得快一些，可是添着添着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，醒来已在床上。父母亲呢，也不知干到几点才睡，只是第二天猪圈边又多了几大捆编好的帘子，就像我后来去草原旅游时看到的原野上那一个个草垛。它们会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，由一艘停在后门外小河里的水泥船运走，运到大伯帮我们找好的下家——或是建筑工地上，或是菜园里，换回一点零钱。帘子编了多少年我不记得了，只知道除了种田，父母亲还各种饲养：养猪、养羊、养兔子、养蚕、养蘑菇、养鸡鸭鹅，还砌了水泥池养地鳖虫——但凡能挣钱的营生，父母亲都要试一试。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，社队企业应运而生。我们村有了一个小型的塑料加工厂，经过简单的培训之后，一帮年轻力壮的妇女就上岗了，而且成为主要劳动力，母亲理所当然地进了小工厂。除了三班倒的劳作，田不少种，家里的活也一点不少，忙到如陀螺般连轴转。那时，我们队的部分土地被征用建造国家粮食管理所，父亲和村里的许多人一起成了拿工资的征地工人，他被分配到离家30里的一个国有水泥厂。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成了他的交通工具，每天来回。上班之余，他要回家帮着母亲种责任田、自留地，照料家里各种家禽家畜。父亲的“斜杠”生涯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，当属做铝合金门窗加工生意。现在想来，那应该是他跨出的最勇敢的一步。一开始，是父亲去给我舅舅当下手。舅舅是镇上一个大厂的技术员，铝合金门窗刚刚兴起时，他就敏锐地嗅到了商机，做起了加工生意，人手不够，就拉着父亲等人一起帮忙。舅舅生意越做越大，钱越赚越多。也许父亲那时就存了份心，做了几年，偷师学到了些手艺，也攒了点本钱，许是穷极思变的破釜沉舟，许是家有女儿的责任使然，许是……终于父亲不再给舅舅打工，而是自立门户了。而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，才上了三四年学的父亲，是怎么看懂图纸，弄明白那些尺寸、规格、型号的。父亲接的活很少像舅舅那样的企业大单，一般是人家要做窗户，搭天棚，做隔断啥的，虽是小打小闹，但当时铝合金门窗尚是一股时尚之风，木窗、钢窗皆将被它取而代之，生意还是不愁的，于是父母亲白天厂里上班，歇下来田里忙活，夜里在家开夜工做铝合金制品，做好了还要调好班凑好时间外出安装。有时框架很大，有时楼层很高，有时成品很重，他们齐心协力，亲力亲为，肩扛手拽，爬上高低。不惧严寒酷暑，忍受风吹日晒，这份辛苦和危险，他们深藏于心，只有摊开如老树外皮般沟沟壑壑的双手时，那厚厚的老茧累累的伤痕，才默默地告诉我们，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，都是父母的血汗换取。待我们出嫁时，父母亲手设计制作了一套轻巧灵便的铝合金的书橱、碗橱、脸盆架子，放在我们的嫁妆里，引来乡邻的瞩目和羡慕。其实最宝贵最令我们珍藏一生的嫁妆，是我们家的家风，是父母通过身教传给我们的善良坚韧、勤劳质朴。
二十年前，我们拆迁到了安置房小区，装修就是父亲一手包办的——而他也不辱使命。家里封闭阳台的铝合金窗户是父亲做的，卫生间干湿分离的移门是父亲做的，现在很流行的镜柜父亲当年就做过了。搬迁两年后父亲也从工厂退休了，做铝合金的活计也不接了，当年那套做铝合金门窗置下的工具却仍然大派用场。因为父亲不但聪明能干，还是个热心人，乡亲邻居谁家要修修补补，修个门窗，换个水管，打个洞啥的，找他，根本不在话下，有求必应，有应必成；还免费，最多抽根烟，喝口茶。他还兼了个楼道组长，帮助社区做做外来租住人员统计，选民登记，通知分发什么的，一年报酬不足千元，而他却乐此不疲，直干到70虚岁时因病猝然离世。回顾父亲的一生，从“斜杠青年”到“斜杠老年”，他做过那么多事，吃过那么多苦，一直在为家庭、为子女默默地奉献，无私地付出。每每想起他，我对他的怀念和敬重就越发地深了。